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触乐 (ID:chuappgame),作者:祝思齐
世间所有没来得及尝试的美好,都是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用阿喵自己的话说,她生活中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等待。
早上醒来以后,她得等妈妈把她从床上抱起来,给她换衣服和鞋。吃饭的时候,她得等别人把食物喂到嘴边。如果想出门,她得等其他人腾出时间,让妈妈或朋友把她顺着楼梯背下去,放在轮椅上。轮椅是“全自动驾驶”,不过“每百公里消耗一个朋友”。
从 3 岁开始,阿喵的父母发现她不太对劲。其他孩子能自己端碗吃饭,她的手好像没力气,碗总是要双手捧着;其他孩子到处跑跑跳跳,她走路总是摔跟头。父母把她送到医院,医生下了诊断,开了药,却意味着更大的麻烦的开始 —— 她被误诊了,病情反而加重。骨骼不可逆转地变形,四肢无法活动。
后来,父母离异,她跟着母亲生活,直到现在。
但在游戏中,阿喵鲜少等待。很多人最初认识她,是在直播和切片(指剪辑出来的直播片段)中看到她打《永劫无间》。那是个武侠版“吃鸡”游戏,战斗讲求博弈和精准。她的角色就像真正的武林高手一样,和其他玩家打得有来有回。她本人的状态也几乎总是昂扬向上的。处于劣势了,她喊一句“那就迎难而上呗”,还是冲上前去。
阿喵在游戏中的表现让很多玩家自愧不如在直播间右下角的摄像头画面里,她全程叼着一根筷子操作,只靠转动头部,迅速而精准地把筷子移到键盘上的各个位置。这让观众非常惊奇,不少人说,“打得比我好”。
现在,阿喵是一名全职游戏主播,在抖音上有 20 多万粉丝。
流动的善意
除了用筷子打游戏的技术,阿喵的评论区同样令人印象深刻。那似乎是一个小小的众生相的汇聚之地。有人讲述离婚的苦闷;有人和她一样身体不便,在视频中找到共鸣;有人正好处在人生低谷,大段大段地诉说学业和工作上的烦恼。
这些林林总总的倾诉总会以类似的话作结。看到她的视频之后,他们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继续坚持”,好像什么样的枷锁都可以挣脱。有人还会感慨,说:“我做得还没你好,显得我更像废物了。”
“不要这么说自己!”阿喵的回应总是明确又积极。
阿喵说,发视频的初衷是想要帮助别人。这听起来多少让人感到意外 —— 不是因为阿喵自身的状况,而是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么单纯的理由,在当下本就非常罕见。
在阿喵讲述的时候,她最先提起的是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些悲剧。阿喵的日常活动空间只有从床到桌子这么大,大部分时候,她都通过网络接触外面的世界,工作也是通过网络。她学过视频剪辑,尝试过配音,也做过客服。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很多年轻人放弃生命。哪怕把目光从网络世界收回,在离她家很近的地方也传来过类似的噩耗。就在我和阿喵联络前几天,4 个年轻人相约在张家界跳下天门山的山崖,令全国哗然。
阿喵说,她并不想过多揣测这些人轻生的原因,只是觉得可惜:“都那么年轻…… 有的甚至是 00 后。”某种意义上,阿喵很理解他们,“我自己也经历过那种黑暗的时候…… 而且没有人安慰你,也没有人救你,没有人能拉你一把,那种感觉真的很无助,非常无助。”
和她在直播中展现出来的一面相反,阿喵告诉我,她骨子里并不自信,甚至十分自卑。当初她想了很久,鼓起勇气才开始发视频。她觉得,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在人前已经是很大的挑战,展示自己的状况本身就可能给他人带来不快。在B站上传第一个视频时,她在简介里写道:“第一次拍视频,若引起不适,请谅解。”—— 哪怕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原本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那些困境和努力也都是真实的。
阿喵提到自己过去被漠视和恶意对待的经历,但不希望我写出来。如今她呈现给众人的面貌,包括那些小心、忐忑、自我打气和对他人的鼓励,是所有过去的经历汇聚起来的结果。哪怕终于熬过了那段日子,阿喵觉得自己“就像咸菜被腌入味了”。不管内心有多么强大,那种时不时感觉自己就是那么无能、就是那么难看的心思,总是萦绕不去。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面对那些事,经常一个人哭。”阿喵说,“后来觉得没意思,眼泪都哭干了,那哭有什么意义呢?”
当时,没有人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是完全靠自己坚持过来的。因此,阿喵想要成为他人的那根稻草:“如果有人在非常难过的时候看到我,能让他们得到一丝丝的安慰,多少获得一些勇气,就非常好了。”
但哪怕现在,面对评论区那些感谢的话语,阿喵也不会说自己确实帮助到了什么人,感觉那样“有点自大”。因为在发视频、开直播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获得了等量的善意回馈。评论中的共情、夸奖和鼓励,让她感到开心,也慢慢敢于更多地展现自己。“我的粉丝都特别特别好。”阿喵说,“有人甚至上闹钟专门看我的直播,我觉得蛮感动的。”
有人夸阿喵扎的马尾辫好看,她很开心确实有人口出恶言,认为她在“卖惨”博取同情;还有人翻出她的游戏战绩,说她打的都是人机局。“其实他们是专门去扒我单排用的小号,都不看我大号的。就是找理由否定我的一切。”阿喵很生气。
好在,喜欢她的人们会自发地组成善意的堡垒。直播间的房管怕她心态不好,一旦发现有不友善的观众就会第一时间帮她“叉出去”。阿喵的评论区还有一个神秘的“骑士团”。“巡查了一圈,发现评论区没有‘黑子’,满意离去。”不同的人会在不同的时间留下这样的报告。
“好可怜啊。”有人会在直播弹幕中说。
“我不可怜啊!”阿喵立刻提高声音,“有这么多人喜欢我,我哪里可怜了!”
能改变的,想要改变的
作为主播,游戏对阿喵来说有很多意义。她更喜欢谈精神方面的意义,因为这个部分承载着自由、友情与快乐,总之就是那些人们提起游戏时会想起的开心事。
在成为游戏主播之前,阿喵做过一些其他的线上工作,也因此在网上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想让她心情好些,多放松些,带着她入坑了《云顶之弈》和《荒野行动》。
阿喵以前不怎么接触游戏。一是怕不小心沉迷,时间长了腰和背受不了;二是还怕自己玩不好,拖累别人。但朋友们答应带她,也不在意她玩得怎么样。平时大家一起“开黑”、聊天,让阿喵觉得很开心。
对阿喵来说,用筷子操作游戏反倒不需要特别练习,“习惯就好了”。从小,她就能熟练地叼着一根铅笔完成一切。不光是基本的够东西、打字,她有一段时间还特别喜欢画画,在本子上画了不少。后来是因为铅笔有木屑,容易扎嘴,也不太卫生,现在就换成了筷子。她还能自己用筷子操纵轮椅在街上走。
阿喵喜欢画穿着裙子的女孩后来,阿喵接触到了《永劫无间》,立刻被飒爽的、武侠范儿的动作吸引,觉得打起来很爽快。游戏里可以自动奔跑,这在操作上为她扫清了很大的门槛。
“其实能在游戏里自由奔跑,对我来说就是很好的体验了。”阿喵说。她不怯战,能看到真人玩家,能上去和他们战斗、拉扯,特别有意思。
我和她聊天,说起自己在游戏里胆子不太大,不怎么敢跟人正面刚。
“不能怂!”她告诉我,和直播里一样语气坚定,“你越怂,越蹲在那里不动,就越不会打!”
但就像硬币总有另一面,精神上的快乐不能让现实中的问题消失。阿喵投身于游戏,当然也有现实方面的考量。
2021 年底,阿喵就计划着拍视频;2022 年年中,她的直播间人气开始变得稳定。阿喵承认,这并不完全出于对游戏的喜爱:“我需要攒钱。”
阿喵不怎么在直播中谈论家里的状况,但也不特别掩饰自己想用这种方式补贴家用。此前,国内一家大厂去拜访过她,送了她一台电脑和配套的键盘、鼠标。网友觉得她叼着筷子很辛苦,纷纷出谋划策,说她可以联系一些境遇类似的人,比如同样用嘴打游戏的前消防员朱铭骏,也许能定制一套类似的设备。阿喵自己也认识一些“残友”主播,时常交流。
“不过,我们的状况其实也挺不一样的。”阿喵说。一方面,高级的辅助设备价格不菲,不是每个家庭都负担得起。另外,其他主播用嘴控制游戏的主要方式是吹气,这不适用于阿喵的身体状况。“我气息其实不太好,吹不动。”
阿喵会尝试自己用筷子控制轮椅,但这样并不特别安全在旁人的各种关注和询问中,只有一个问题让阿喵特别抗拒。
“有时候别人会问我,妈妈年纪也大了,你以后怎么办呢?我就烦别人提这个。”她说。但她从心底里知道,这是现实,是她必须考虑的事。“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谁都不能依靠。这种感觉你懂吗?”
“你懂吗?”见我没有接话,她又问了一遍。
谁都不敢轻易说自己懂得这种状况。现在阿喵的直播日程相当稳定,但收益离能保障她独自生活还差得远。阿喵把赚到的所有的钱都让妈妈存起来。“我平时都不怎么花钱。什么挣一点花一点,不可能的。”
我以为她的经济负担当中包括日常治疗的开销。没想到阿喵告诉我,哪怕病情还在发展,她已经很久没去医院了。不光是医院,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出家门。“出门得上下楼,我妈现在已经有点弄不动我了,她的身体也不好。”她说,“我也怕去医院真的检查出什么来,要住院的话,我妈一个人受不了。现在也没那么多钱让我看病。”
闪亮的日子
尽管不可避免地提及沉重的话题,但阿喵大部分时候仍然在谈论生活中快乐和闪亮的时刻。她喜欢看漫画和动画,给我推荐她最喜欢的《百妖谱》。动画是单元剧,每一集都讲一个灵医给妖怪治病,从而了解它们人生的故事。“跟《夏目友人帐》有点像吧,但没那么治愈,就很扎心……”阿喵向我描述,“有些故事让人挺难过,但很真实,你一定要去看!”
从各种分享里看得出来,阿喵很喜欢拍照。“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一提到这个,她的语气立刻兴奋起来。每次有机会出门,她都会指挥同行的人帮她拿着手机拍来拍去。“镜头往上一点…… 往这边挪一点……”一幅完美的景色就这样被定格下来。
阿喵说,只要她还在拍照,就仍然热爱着生活在直播和切片之外,阿喵还会偶尔更新日常视频。她喜欢朋友带她出去散步、逛街、吃麻辣串,做一切看起来普通但十分快乐的事。不过,在街上走一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或者等着人们帮她跨越台阶、天桥之类的难以逾越的障碍时,那些思绪还是会回来,让她忍不住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
好在,她总能自顾自地为她自己,也为观看她的视频、指望从中得到力量的所有人得出答案:
“那些选择继续爱你、相信你的人,没有看过的风景和没有尝过的美食,世间所有没来得及尝试的美好,都是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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